“大师,能否…渡我一程?”
夜色如墨,细雨敲打着青灰屋檐。
破庙里,元婌将一身寒色僧袍的佛子困在蒲团间。佛子侧脸轮廓清俊冷冽,薄唇轻抿,神色矜持而淡远。
元婌一身素白衣衫,乌黑长发散落在他臂弯间,面若三月桃花,眸似秋水含烟。
佛龛前幽微的烛光映照着她的脸,更添几分清艳。
佛子垂眸看她,眼瞳深黑如潭,美得几乎令人沉溺。
“都说佛渡众生…大师,您能否渡我?”她抬起纤白的手,轻轻按在佛子心口。
佛子闭目,长睫微不可察地轻颤,声线清冷如玉石相击:“施主,请自重。”
他话音里自有一股穿透人心的力量,仿佛能照透人心迷障。
恰在此时,寺外传来杂沓脚步声。
紧接着火光冲天,人影晃动。
元婌蓦地回神,自佛子怀中起身,脚步虚浮地走向寺门。
上百名持刀侍卫将寺庙围得严严实实。
一位年约十五的婢女急忙上前搀扶,忧声道:“公主,您还好吗?”
“无碍,回京。”元婌倚着婢女,额间沁出细密冷汗。
元婌,乃大晋王朝的长公主。
她原本是一部女尊小说中的大女主,坐拥美男如云,却因网络净化之风,被丢进这本清水小说里,成了大晋的长公主。
来到此间十六年,元婌决心洗心革面,潜心接受“清水改造”。
及笄之前,她自以为改造得颇为顺利。
可自及笄后,她的身体却发生诡异变化。
夜夜难眠,即便入睡,也总被梦魇纠缠。
她忍不住想寻些欢愉,甚至打算在府中养十几个侍郎。
就在她几乎付诸行动前,听闻国安寺有位名动京城的佛子,寂寒。
于是今日,她带着贴身婢女出京上山,欲寻寂寒。
不料半途大雨倾盆,主仆二人被困在山脚。恰逢她妄念发作,婢女下山求援,她独自留在破庙避雨。
就在她觉得自己快要被体内灼热吞噬时,那位佛子竟出现了。
幸好白芍及时带人赶到,否则她也不知自己还会对佛子做出什么事来。
……
回京半月后,户部侍郎之子陈郡之邀元婌同游花船。
听闻陈郡之风度翩翩、才华横溢,是京城众多闺秀梦寐以求的郎君。
元婌应下了他的邀约。
可见到陈郡之第一眼,她便兴致全无。
虽五官俊秀,可那双丹凤眼里写满算计,元婌连多看一眼都懒得。
谁知一月后,京城竟传出她与陈郡之即将成亲的消息。
此时正值春宴,湖畔设下曲水流觞。
京中贵女与公子们饮酒赋诗,陈郡之也在场。
所有人都在恭贺陈郡之与元婌好事将近,陈郡之含笑一一应下。
恰逢将军战寒之奉太子之命,前往国安寺接寂寒法师入京,路过此地。
听见陈郡之大言不惭说自己即将迎娶元婌,战寒之大步上前,朝陈郡之怒喝道:“你在这放什么狗屁?长公主何时与你有婚约?”
湖畔霎时一片死寂。
陈郡之一愣,随即与战寒之争执起来:“我与长公主同游花船,京城人尽皆知!公主既未拒我,便是默许!家父不日便将进宫提亲,长公主早已算我半个妻子!”
战寒之手按佩刀,似要动手。
下一瞬,身后传来一道清凌如水的嗓音:
“哦?本宫已是何人的人了?”
闻声,众人纷纷抬头。
只见元婌缓步而来。
她生得极美,肌肤莹润如玉,眉如远黛,唇若涂朱,眼尾微挑,身着一袭月白绣金锦裙,裙摆金线绣出繁复花鸟,行动间流光溢彩,明艳不可方物。
她一出现,湖畔百花顿时黯然失色。
见元婌到来,陈郡之面露喜色:“元婌,你来啦?”
元婌却看都未看他,更未理会。
“参见长公主,公主万福。”众人纷纷行礼。
“战将军不必多礼。”元婌微微俯身,亲手扶起战寒之,声线温柔似水。
见元婌与战寒之举止亲近,陈郡之脸色一沉,冲上前冷声道:“元婌,你这是何意?”
“你是何人?竟敢直呼本宫名讳?”元婌眼风一扫,杀意骤起。
路旁马车中,寂寒掀帘望来,看见元婌那瞬眉头微蹙,随即退回车内默念清心咒。
湖畔气氛凝滞,元婌一声冷语,在场众人皆低头屏息。
陈郡之面色青白交加,耳边仿佛已响起窸窣嘲讽。
“元婌!你莫非忘了一月前与我同游花船之事?”他逼近元婌,语气咄咄。
元婌懒懒抬眼,淡漠扫过他故作高傲的姿态:“未曾忘。”
“京城多少男儿,你独独应我之邀,不是对我有意是何?如今满城皆知你我私定终身,你还装什么?”
陈郡之本想委婉些,可方才元婌丝毫未给他留情面。
何况他父亲乃当朝丞相,权倾朝野,就连皇上也要礼让三分,元婌不过一个公主,又能如何?
待他将元婌娶过门,再好好教训她不迟!
元婌唇角微扬。
同游一次花船便是私定终身?
这无知少年竟想用谣言捆住她?
就算妄念发作折磨至死,她也绝不会多看陈郡之一眼!更别说下嫁!
见元婌不语,陈郡之又道:“元婌,你身为公主,当知礼数!”
“既与我订下婚约,岂可在大庭广众下与战将军拉拉扯扯?”
“此刻若你向我认个错,今日之事,我便不计较。”
“礼数?计较?”元婌望向陈郡之,唇边笑意清浅,“陈郡之,你算个什么东西?仗着你爹是丞相,就敢在本宫头上撒野?你口口声声礼数,今日便叫你知道,什么才是真正的礼数!”
“你敢!”陈郡之浮起一抹轻蔑笑意,毫无惧色,“元婌,你虽是公主,可大晋以男子为天!公主又如何?将来嫁我为妻,便须守三从四德!我倒要问你,可曾熟读《女德》《女诫》《女训》?”
战寒之闻言大怒,手再次按向刀柄,似要当场斩了陈郡之。
但下一瞬,元婌抢先拔刀——
寒光乍现,凌厉刀锋倏然架上陈郡之脖颈!
陈郡之险些惊叫出声。
他两腿发软,面无人色,望着元婌颤声道:“元…元婌,你…这是何意?”
“陈郡之,你是否认定天下女子皆无才无德,更不善辩?”元婌语气平静,却自带一股天家威仪。
“你是否认定女子便该贞静顺从,以男子为天?”元婌步步逼近,刀随人进,陈郡之踉跄后退。
“你是否以为散播本宫的谣言,就能逼本宫入局,不得不下嫁于你?”
“若本宫懦弱无能,或许真会碍于名声与皇家颜面嫁你。当然,若本宫不嫁,你还会继续散布本宫水性杨花的谣言。”
“本宫不过与你同游一次花船,竟险些因你身败名裂!”
语毕,元婌手腕一抬,陈郡之吓得几乎瘫软。
满场死寂。
众人此刻皆明了,所谓婚事,不过是陈郡之一厢情愿。
战寒之望向元婌,目光充满敬慕。
一众贵女看向元婌的眼神,畏惧中夹杂崇拜,更有几分向往。
“可惜你错了。”元婌清冷眸光锐利如刃,扫向陈郡之,“本宫乃天家贵胄!”
“你污蔑本宫,便是亵渎皇威!”
“你妄议本宫婚事,便是干涉国事!”
“战将军,将陈郡之押入大牢!候大理寺审问。”
陈郡之已魂飞魄散。
从前元婌在人前总是温婉得体、娴雅大方。
上次同游花船,元婌言语极少,陈郡之以为她是心仪自己,故而羞涩。
他也认定元婌是易拿捏的柔弱女子。
却万万没想到,元婌行事竟如此果决凌厉!
战寒之挥手,两名将士上前押走陈郡之。
即便如此,陈郡之仍不忘泼脏水:“元婌!你身为长公主,却水性杨花!背弃婚约,还滥用权势押我入狱!我父亲明日必在朝上参你!”
“你这不守妇道的女子!根本不配做大晋公主!”
他声嘶力竭,连马车内本欲静心诵经的寂寒也听得清清楚楚。
他掀帘望向远处元婌,目光深沉。
湖畔处,陈郡之被带离,余下众人皆低首不敢言。
虽陈郡之是罪魁,可他们也曾在背后议论过长公主婚事。
“日后若再有人妄议本宫婚事,下场便同陈郡之一样。”
元婌声音冰寒,如冷锋过境。
“是。”众人齐声应道。
大理寺卿之女柳如烟小心翼翼望了元婌一眼,见她欲离去,鼓起勇气开口:“长公主殿下,臣女乃大理寺卿之女柳如烟,不知…日后能否至公主府拜见?臣女…想向殿下请教些事情。”
元婌回眸看她。
大理寺卿之女,真正的高门贵女。
从前元婌也曾想扭转这些贵女的思想,不愿她们及笄后只能待嫁闺中。
她尝试接触过几人,可她们观念根深蒂固,难以动摇。
这柳如烟,或许是个不错的开端。
“可。”元婌微一颔首,转身离去。
战寒之随行其后,望着她的背影,满目敬仰。
“公主,末将奉太子命护送寂寒法师入宫,便不远送。”
战寒之忽然开口。
元婌淡笑:“本宫马车在前,不劳将军。”
说罢转身,却撞入一人怀中——
且右手触及之处…有些特别,软中带韧,颇有分量。
周身霎时被檀香笼罩。
元婌愕然抬头,迎上一双深黑眼眸。
僧袍佛子扶住她,浑身僵硬。
竟是那夜破庙中的佛子!
所以他便是名动京城的寂寒法师?
元婌敏锐瞥见佛子耳根泛红,顿时明白手碰着了何处,连忙抽身后退,微一颔首致歉,便快步离去。
……
公主府内。
元婌正在花园亭中品茶。
贴身大丫鬟前来禀告:“公主,太子殿下听闻您近日失眠,特请国安寺寂寒法师下山,为您诵经安神。”
元婌轻抬眼睑,便见一身素袍的寂寒缓步入亭。
行走间清风拂动僧衣,不染尘俗,如冷月清辉,似雪中青松。
细看之下,他五官峻峭,眉目如刀,肤色冷白,手持寒色菩提珠,如一尊清冷玉雕。
他停步亭外,半阖眼帘微微一礼:“贫僧寂寒,见过施主。”
声线清冽如山泉,不疾不徐。
“原来你就是名动京城的寂寒法师,生得当真俊俏。”元婌由衷赞道。
方才还云淡风轻的寂寒,蓦然一怔。
眉间染上愠色,嗓音如浸寒月:“施主既已有婚约,请自重。”
元婌茫然看他。
婚约?指陈郡之?
连寂寒这等方外之人都听闻了谣言?
请自重?
她确实曾对他有过冒犯,他这般说她也在情理之中。
寂寒目光平静掠过她,击玉般的声音再度响起:
“施主眉间欲色萦绕,晚膳后,寂寒为施主诵经静心。”
欲色难掩?
元婌眸光一凝。
这和尚竟能一眼看穿她的欲念,果真有些本事。
这些夜里,她的妄念愈加重了,已在着手挑选侍郎入府。
这和尚或许真能渡她…
“有劳大师。”元婌声线平淡,吩咐白芍:“带大师去歇息。”
……
当夜,公主府佛堂。
寂寒跪坐菩萨像前,指尖捻过白日那串寒色菩提,一粒一粒数着。
昏黄烛光下,他清逸五官更显冷峻。
刚沐浴完的元婌推门而入。
青丝微湿,散着淡淡花香,一身素白寝衣,裙摆下露出一截纤细脚踝。
“施主,寂寒为您念清心咒。”寂寒眸光低垂,声冷如冰,未抬头。
元婌轻轻颔首,跪坐于他身旁蒲团。
起初,尚能专心聆听。
渐渐便困倦了。
经书啪嗒落地,她整个人栽进寂寒怀中!
似是睡得香甜,她还往他怀中轻蹭了下。
温香软玉入怀,寂寒睁眼。
目光略带迟疑地掠过怀中元婌,似在思索什么。
随即加速念起静心咒:“清心若水,清水即心。微风无起,波澜不惊,幽篁独坐,长啸鸣琴…”
……
白芍来接元婌时,见到的便是她躺在寂寒怀中。
寂寒仍闭目诵经,仿佛怀中之人与他无关。
可惜白芍不通经文。
若她懂得,便会发现寂寒所诵经文早已紊乱。
寂寒生于国安寺,父母不详。
许是自幼浸淫佛门,他三岁便能熟读经文,过目不忘。
五岁时,已能倒背如流。
且他诵经从不为外物所扰。
纵刀剑加颈,亦不会停顿分毫。
可这一夜,元婌入怀那刻,他心乱了,经也乱了。
……
夜深,月悬半空,云遮雾掩。
元婌被白芍等人安置在佛堂歇下,动作轻柔,唯恐惊醒她。
寂寒回房后,敲了整夜木鱼。
……
次日,战寒之来访公主府。
不同往日铠甲戎装,他一袭青衫,唇边漾着爽朗笑意,如春风拂面。
元婌多看了他两眼——听闻武人体魄强健,耐力尤佳,不知真假?
被他明晃晃的目光注视,战寒之耳根发热:“末将参见公主,公主千秋。”
声线低沉动听,刻意压低后显出几分哑意,恍若情人间呢喃。
元婌对战寒之了解不多,只知战家世代为将,祖辈皆为大晋立下赫赫战功。
这般根正苗红的少年将军,元婌觉得可列入驸马人选。
虽此间是清水世界,不似从前那般荒唐。
但人总要成亲,成亲后便可名正言顺与夫君行欢。
若每日能与夫君缠绵,梦魇症状或能减轻。
且公主婚事向来是国事,何况大晋只她一位公主,纵她自己不急,朝臣也会拿她的婚事做文章。
是时候挑选未来驸马了。
最好…这位驸马胸襟宽广,日后若她欲念炽盛,也不介意她后院多养几位侍郎。
元婌陷入沉思,未察觉寂寒已立于身后。
他合十一礼:“施主昨夜安眠否?白日可需听经?”
见元婌恍若未闻,寂寒捻动菩提珠的指尖微紧,又道:“施主,今日可需听经?”
此番元婌听见人声,却未听清内容。
回眸见寂寒,意外挑眉:“大师?有事?”
“殿下,寂寒法师问您昨夜安眠否?今日可要听经?”战寒之解释后,向寂寒致意,“大师勿怪,公主方才正与末将交谈,未能留意大师。”
言罢又觉此话似越界,向元婌道:“是末将冒昧来访,占了公主听经的时辰。”
元婌对上他目光,柔声道:“不冒昧。”
这有何冒昧?
况且她也没说要白日听经。
见到战寒之这般血气方刚的少年郎,她心情甚好。
天知道这些天她憋得多难受,若非公主身份所拘,早寻些玩物自行解决了。
然她那句“不冒昧”听在寂寒耳中,却另有一番意味。
他捻珠的指节一顿,沉声道:“是贫僧来得不巧了。”
元婌眉尖轻蹙——寂寒此话何意?
“大师言重了。”
她朝寂寒浮起客套的笑,“本宫白日不听经,晚些再劳烦大师。”
说罢看向战寒之,知他必有要事,柔声道:“战将军,随本宫去尝尝西域进贡的雨前龙井?”
寂寒静立原处,望着前方并肩而行的两人,捻珠的指节紧了又松。
……
花园凉亭内。
白芍备好茶水果点。
“昨日幸得公主制止,末将险些酿下大错。”
战寒之是来道谢的。
若他昨日私自处置陈郡之,无法向丞相交代。
届时丞相在朝上发难,纵陛下有心,也难回护。
“将军昨日是为本宫出头,该是本宫谢将军才是。”元婌直视战寒之,唇角微扬。
迎上她目光,战寒之颊边骤起红晕,迅速漫至耳根。
元婌眼睫低垂,眸光流转,笑问:“将军可有婚约在身?”
“未…未曾。”战寒之猛地起身,胸膛明显起伏,望向元婌的眸中闪着无措羞意,“公主,末…末将尚未订婚。”
元婌歪首瞧他,心底妄念又悄涌而上,只想再逗他一逗:“那…将军可有心仪之人呀?”
战寒之逆光而立,光晕恰好映亮他通红的耳廓。
元婌的笑如羽毛挠心,他攥紧衣角,缓声道:“有的,末将心中有倾慕之人。”
元婌在从前世界阅历男子不下百数,战寒之如此情态,她一眼便看穿他心思。
忍不住弯起唇角,又挑眉瞧他片刻,见他面红愈甚,忽然起身凑近,眨了眨眼笑道:“将军心仪的是哪家姑娘?本宫可认得?”
“认…认得。”战寒之见元婌目光灼灼,心尖一颤。
他心仪元婌,已久,已久。
两年前,他入宫禀报军务。
自御书房出时,恰遇上去见陛下的元婌。
她一袭白裙立于廊下,闻声回眸。
日辉斜照,淡淡染亮她眉梢,本就精致的眉眼如镀光晕。
“将军。”她微一颔首,声线柔软。
那双眸子,似浸清泉,面若敷粉,唇红齿白。
战寒之只觉心跳漏了一拍,仓促回礼后落荒而逃。
自那日后,元婌便刻在他心中。
此刻元婌问他心仪何人。
若直言是她。
她会如何?
是否会从此避他不见?
心头酥麻涌动,战寒之急声道:“公主,末将尚有军务,先行告退。下…下次再来拜会公主。”
“好。”元婌唇角漾开好看弧度,眼弯如月,带着俏皮,“公主府随时欢迎将军。”
战寒之再一次,落荒而逃。
出公主府时,他面颊仍烧得通红。
恰逢寂寒出府购香,他险些撞上寂寒,连声道歉。
寂寒合十颔首,见战寒之满面通红,眉峰微蹙。
夜间诵经时,元婌觉出寂寒周身气息较昨夜更冷。
听白芍说,昨夜诵经时,她竟在寂寒怀中睡着了。
元婌也有些懊恼。
寂寒这等佛子,不食荤腥,更不近女色。
她那般行径,在他眼中恐属轻浮。
故此这一夜她听得格外认真,困了便起身踱步。
回房后,竟也一夜安眠。
……
时光飞逝,寂寒入府已半月。
这半月间,元婌共有五次在听经时睡着。
有时倚在寂寒肩头。
有时倒卧蒲团。
亦有几次以寂寒的腿为枕。
无论她是否入睡,寂寒皆雷打不动诵经。
只是诵经速度愈发快了,元婌只当是初学慢、熟练快的缘故。
这日,元婌早早出门。
近半月皆能安眠,许是听经之故,妄念增长稍缓。
她想谢谢寂寒。
可寂寒是出家人,俗物皆不需。
唯那串寒色菩提,他终日不离手。
于是元婌想赠他一串菩提。
听闻永安寺老住持藏有一串天价菩提,每颗皆精心打磨,整串耗时三十年制成,颗颗皆匠心。
得知元婌欲购菩提,老住持当即回绝。
元婌在禅房磨了他一下午,他才松口。
购得菩提返京时,天色已晚。
马车行经寒武街,车帘被风掀起。
忽闻人声喧哗:“快去看!寂寒大师同西域来的僧人打起来了!”
元婌:……谁?谁同西域僧人动手?
元婌并不了解寂寒,只觉他性冷孤傲,不似会当街斗殴之人。
白芍见她来了兴致,忙命车夫停车。
拨开熙攘人群,元婌看见了寂寒。
他与另一僧人被围在中央,二人不断言语交锋,似在…辩经?
细听之下,是梵语。
“他们在辩经。”元婌淡声道。
若寂寒真与人吵架,她倒有兴致一听。
既是辩经,便作罢。
纵有心观战,也听不懂内容。
元婌本想离开,余光掠过寂寒,却再也移不开。
他身量很高,较对面西域僧人高出整整一头。
今日仍着僧袍,身姿挺拔,肩宽背直。
许是烈日所照,衣袍微湿,贴合身形,隐约勾勒出薄薄肌肉线条。
他神情肃穆平静,眼眸半阖,侧脸线条清晰利落,清俊逼人。
无疑,寂寒的相貌与身材皆属极品。
以他的条件,本可入元婌的驸马人选名单。
只可惜…
可惜他是个和尚。
想到自己诚心求来的菩提串,元婌先回马车,让白芍在此等候寂寒,邀他同乘回府,正好将菩提串赠他。
……
寂寒上车时,元婌笑意盈盈:“恭喜大师。”
唇瓣微启,光影浮动,勾魂摄魄。
寂寒目光掠过她手腕、双眸,最终停在她妩媚明艳的唇上。
眼神沉得厉害,黑眸透出冷肃。
未搭理元婌,只冷淡颔首,便再未抬头。
元婌:???
一路无话,连那串费心求来的菩提都未送出。
回府后,见太子与探花郎已在府中等候多时。
好一个面如冠玉的小公子!
探花郎头戴镶宝高冠,冠下是一张清秀面庞,眉目如画,肌肤白皙似凝脂。
“婌儿,这位是探花郎陆砚之,久仰你名,特来相识。”皇兄介绍道。
陆砚之迎上元婌目光,颊边透出薄红。
实在惹人想逗弄。
“陆郎君生得真俊,无事可要多来公主府走动呀。”元婌柔声道。
陆砚之略显局促,抿了抿唇,似下定决心般轻声道:“好。”
太子与探花郎一同在公主府用过晚膳方离去。
元婌今日登山,腿酸难行,恰巧太子送来一面屏风,沐浴后便卧于榻上,命白芍摆好屏风,去请寂寒来寝殿诵经。
寂寒入殿时,一抬头便瞧见榻上那道曼妙身影。
元婌侧卧,面向他。
腰间随意搭着薄被,勾勒出纤瘦腰肢,双腿交叠,光影朦胧,曼妙如雾中远山。
二人距离极近,寂寒甚至能清晰看见她胸前…
但元婌看不见寂寒,也不知屏风外侧可窥见内侧。
她朝外而卧,只为听经入睡。
虽近来妄念增长稍缓,但终究被欲望缠身已久,这清心寡欲的日子她是一天也过不下去了,听寂寒诵经入睡,是她唯一能安眠的法子。
“公主,您究竟意欲何为?”
屏风后忽然传来寂寒冰冷的声音。
元婌已阖眼,被他这般一斥,烦闷地睁眼。
“你说什么?本宫又如何了?”声线冰寒,隐带怒意。
寂寒垂眸,薄唇抿成直线:“您三番五次引诱贫僧,究竟所为何事?”
引诱他?
三番五次?
听他此言,元婌也不困了。
起身绕至屏风后,入目便是寂寒绯红的颊。
这和尚怎么了?
无缘无故脸红成这样?
她分明什么也没做啊?难道因让他到寝殿诵经,他便认为是引诱?
自他几次三番让她自重后,她连他衣角都未碰过。
虽在梦中见过他两回,也曾梦中解他僧袍…
可现实中,她真的什么也没做!
“和尚,你说说,本宫如何三番五次引诱你了?”元婌樱唇轻启,声线清冷,尾调微拖。
寂寒顿了顿,沉声道:
“其一,破庙初遇那夜,你便有意撩拨。”
“其二,贫僧入府诵经,你屡次倚靠贫僧入睡、或卧于贫僧腿上,公主难道不知自己睡相不佳?”
“其三,今夜设此可视屏风于你我之间,衣着单薄,姿态不雅,且直勾勾望着贫僧。”
“这不是勾引,是何?”
元婌未语,只抬眸看了眼屏风。
这一眼,榻上风景确是一览无余。
可她卧于榻上时,看不见外侧,何来直勾勾望他一说?
至于诵经时卧他身上入睡,实属无意识。
纵是无心,也是她的过失,这点怪不得寂寒多想。
既已如此,那便这样吧。
见元婌不语,寂寒目光掠过她,眼底乌沉:“公主金枝玉叶,若换作常人得此青睐,必感荣幸。可贫僧乃佛门中人,四大皆空,无法回应公主美意,万望公主莫再作弄贫僧。”
言毕,寂寒乌沉沉地望着元婌。
室内一片寂然。
一滴汗,自寂寒锋锐眉骨滑落。
元婌忽然伸手,扯住寂寒衣领,将他拉近。
寂寒身形一僵,怔怔望她。
这一望,寂寒看见她胸前雪色,看见她似水眼波,看见她粉嫩诱人的唇。
他仓皇移开视线。
“和尚,你既四大皆空,为何…不敢睁眼看我?”元婌仰面望他,目光毫不避讳地在他脸上游走。
待欣赏够了,又绕至他身后,微微俯身,朱唇轻擦过他耳垂,热气拂过颈侧。
纤指缓缓探入他衣领,在他结实胸膛上轻抚…
“和尚,你的六根…当真清净么?”
声线低柔慵懒,带着几分俏皮,撩动寂寒心火。
寂寒薄唇紧抿,捻珠指节因用力而泛白,伫立如沉默雕塑。
元婌指尖仍在下滑,最终停留在他那处,轻轻一弹,柔声道:“唔,和尚…本宫还以为你这里是石头做的呢。”
寂寒身躯猛颤,面色苍白。
无趣得很。
元婌收手,盈盈走向窗边,推开了窗。
寂寒这才睁眼,一双眸子紧紧盯她,目光冷冽阴沉。
元婌倚窗回望,微风拂动长发,她抬手轻拢发丝,唇角含笑,目光幽深如夜中曼珠沙华。
神秘,且致命。
“和尚,明日你便离府吧。”
寂寒身躯微颤,望着元婌,未发一语。
元婌面覆寒霜,凤眸微挑,坐于月光下,眼底却似深渊:“现在,滚吧。”
寂徐缓缓垂首,指尖紧捻寒色菩提。
再抬头时,一片冰冷。
他长身鹤立,垂眸无情。
转身离去时,衣袂轻扬,如朔风回雪,霎时清寂。
元婌躺回榻上。
她是喜欢寂寒的身子的。
但寂寒是佛子,心中有他的道。
若真将他拖入红尘,她负不起责,玩不起。
……
这一夜,公主府禅堂内,寂寒又诵了一夜清心咒。
禅堂唯他一人,这清心咒念与谁听,恐只有寂寒自己知晓。
次日清晨,寂寒准备离府。
公主府门前,白芍早已等候。
太子府小厮前来传话:“白芍姐姐,太子殿下命我来知会一声,昨日那屏风外侧是可视的,请公主谨慎使用。”
白芍面色一慌——那屏风公主昨夜就用上了啊…
恰在此时,寂寒出府,正好听见此话。
他捻珠的手一紧,她…不知屏风外侧可视?
迈出府的脚步,顿住了。
“也怪我,送来前未看清,外侧可视的这面屏风,本是太子殿下送给太子妃的,原要赠公主的那面,绣的是凤凰图。”小厮懊恼道。
白芍尴尬:“屏风…公主昨夜便用了…也怪我们几个,未留意外侧可视。”
“对了,白芍姐姐,公主近来可安眠?可还受梦魇所困?公主金尊玉贵,太子殿下为此忧心不已,陛下和皇后娘娘也常督促太子,要早日寻得治公主梦魇的法子。”小厮满面忧色。
白芍轻叹:“多亏太子殿下请来寂寒法师为公主诵经,这些日子公主皆听着法师的诵经声入睡,梦魇也稍缓。可惜…寂寒法师今日便要离府了。”
说罢,白芍觉身后有檀香袭来。
回首便见寂寒若有所思立于此处。
“寂寒法师。”白芍与小厮皆躬身行礼。
寂寒合十颔首。
“寂寒法师,公主一早便吩咐您今日离府,这是公主命我交给您的。”白芍递上一只普通包袱。
寂寒后退一步,正欲推拒,不远处却有一群人乌泱泱行来。
他刚要离开,却见为首那四十上下、身着官服的男子,竟直直跪在公主府门前。
白芍见来人,忙将包袱塞入寂寒手中,急急入府寻元婌。
她心焦如焚,公主昨夜彻夜未眠,不知此刻有无精神应对这位丞相大人。
“微臣陈敬轩特来向长公主殿下请罪!”
“微臣之子陈郡之污蔑公主,在外宣扬与公主有私,更造谣婚约,玷污公主清名,辱及皇家威严!”
“陈郡之罪该万死!”
“但老臣仅此一子,万求长公主念在老臣为大晋鞠躬尽瘁数十载的份上,饶犬子一命!”
陈敬轩在府门前这一喊,顿时吸引众多目光。
寂寒瞥了陈敬轩一眼,他口中的犬子便是元婌那日在湖畔处置的男子?
那男子口口声声与元婌有婚约,竟是假的?
那男子说元婌水性杨花,对他不贞,还与他人有染,也是假的?
错了,全错了。
是他误会了。
她既不知屏风外侧能视物,昨夜也无引诱之意。
就连这些夜里,她听经时倚他身上入睡,也因长期难眠。
她并无轻薄之意。
纵那日湖畔,她摔倒在他怀中,手还碰到了他那处,也非故意。
还有初遇那夜,她撩拨他,想来是身子实在难受。
昨夜摸他,也只是想告诉他,何谓真正的勾引…
寂寒转身,想回头寻元婌致歉。
一抬头,却见几个丫鬟簇拥着元婌走了出来。
她今日着一袭墨黑长裙,裙边金线绣凤凰。
面若桃花,却带一丝不易察的苍白,似染重疾。
经过他身侧时,她未看他一眼,径直走向陈敬轩。
唇边噙着讥诮笑意:“丞相大人这是何意?跪在公主府门前,给本宫难堪?”
“臣…绝无此意!臣只求公主饶犬子一命。”
元婌以一种古怪的眼神看他,虽面带笑意,却令人感到冰冷:“陈郡之污蔑本宫,诽谤本宫,丞相大人不去好生管教,反穿官服跪于本宫府前逼本宫放人?本宫可否认为,丞相大人是在胁迫本宫?”
“哼!”陈敬轩贵为丞相,何时受过这般轻慢?
他冷嗤一声,径直起身,朝元婌厉喝:“元婌!本官在朝三十载,朝中多少重臣唯本官马首是瞻?朝外,本官门生遍布天下!公主若能嫁入我丞相府,那是公主的福气!而今公主既不愿下嫁,又不肯放人。依本官看,近日西域不宁,公主合该为我大晋分忧,前去和亲!”
威胁她?
元婌露出微讶而迷茫的神色,沉声道:“遣公主和亲安社稷,不知何处用丞相?”
话音落,府门前一片死寂。
一书生望着元婌,热泪盈眶,激动上前大喊:
“妙!公主殿下说得妙极!朝中大臣唯丞相马首是瞻,朝外门生遍天下的丞相,却解决不了小小西域之乱?还要公主去和亲?要你这丞相何用!”
“想我顾安苦读十余载,本该是状元!却被丞相门生窃取考卷!因出身寒门状告无门,今日得见长公主,万望公主为草民主持公道!”
说罢,顾安朝元婌直身跪倒!
“还不拖下去?”陈敬轩向身旁人使眼色。
元婌抢先一步护在顾安身前,凤眸扫过丞相带来的人:“公主府门前,本宫倒要看看谁敢动武?”
言毕,她看向府内,冷喝:“公主府护卫何在?”
“属下在!”
霎时间,数十护卫涌出,顷刻制住陈敬轩的人。
“元婌,你虽是公主,可后宫不得干政!更不可养私兵!速将顾安交给我!让你的人退下!”陈敬轩环视四周,目光充满算计。
“本宫偏不!”元婌将顾安拉起护在身后。
她就站在陈敬轩面前,微微抬头,眉目间无一丝波动,仿佛万象不能扰其心。
不远处的寂寒,目光一直落在元婌身上。
见元婌护住顾安,他一步踏出,立于元婌身侧。
今日之事完全超出陈敬轩预料,他眼珠一转,冷声道:“很好!公主干涉朝政!本官现就进宫面圣参你一本!”
“来人!速去传话各位大臣,请他们一同入宫!”
陈敬轩说罢,甩袖愤然而去。
元婌微扬下颌,面带淡笑,对顾安道:“随本宫来,今日这公道,本宫为你讨定!”
随即,她迈步跟上陈敬轩。
步伐缓而稳,一边行,一边道:“丞相,等等本宫,本宫也要去见父皇参你一本!哦不…是参你许多本!”
此处喧哗已引来众多百姓围观。
陈敬轩袖中手紧握成拳。
这些事,纵被宫外百姓看去也无妨,但万不可传入宫中。
看来,他得在入宫路上对元婌下手了。
元婌带着顾安跟在陈敬轩身后,身后随着寂寒与一众护卫。
“本宫要参丞相的第一本:藐视皇威,结党营私,与诸多大臣勾结!”
“本宫要参丞相的第二本:滥用职权,包庇科举作弊的门生!”
“本宫要参丞相的第三本:曾逼良为娼,害死良家女子!”
元婌一路行,一路说。
那些收到风声赶来欲与陈敬轩一同进宫的臣子,皆寻借口转身。
聚集百姓越来越多,其中不乏曾被丞相或其家人、门生欺压的百姓。
“人群中若有曾被丞相或其家人欺压的受害者,现可随本宫一同入宫!今日,本宫纵舍弃公主尊荣,也要扳倒丞相这奸臣!”
她话语简短,却字字诛心。
眼神平静,却透着一股天生威仪,整条街在她的气场下肃然寂静。
战寒之闻讯,率数百士兵赶来。
他跪于元婌身前,沉声道:“末将战寒之,特来护送公主入宫!”
“谢将军。”元婌扶他起身,与他并肩同行。
而她身后,跟随的受害者越来越多。
陈敬轩越行越慢。
他想不通,自己只是想威逼元婌放了陈郡之,为何火会烧到自己身上?
元婌虽贵为大晋唯一公主,平日存在感却不强。
且为人谨慎,作风与今日大相径庭。
他今日怕是碰上硬茬,有来无回了。
思及此,他同身旁人耳语两句,那人急忙离去。
元婌将这一切尽收眼底,也吩咐了白芍几句,白芍便带几名护卫离开。
眼角余光瞥见身后不远处那袭僧袍身影。
元婌顿步,沉声道:“寂寒法师,你已离府,今日之事与你无关,回你的国安寺去。”
寂寒驻足。
立于原地,直至元婌身影消失于视线,才转身离去。
……
一个时辰后,数千百姓聚集宫门。
宫内,太和殿。
陈敬轩恶人先告状,将今日之事添油加醋,说京城百姓人心惶惶,还将陈郡之之事说成元婌之过。
皇帝对元婌此举大发雷霆,怒斥她身为公主不该干政。
元婌静立一侧,待父皇发完怒,才大步出列,跪于太和殿中央。
太和殿一片寂静。
闻讯赶来的皇子与重臣皆聚集于此。
所有目光皆聚焦元婌身上。
元婌跪姿稳如磐石,眼神坚定,从容自信:“父皇,儿臣今日干扰朝政乃儿臣之过。待此事了结,儿臣任由父皇处置,绝无怨言!但求父皇准儿臣今日弹劾丞相!”
“陛下,万万不可!若开后宫干政先例,今后是否后宫人人皆可来太和殿干涉朝政?如此…国将不国啊!”陈敬轩扑通跪倒。
太子大步出列,跪于元婌身侧:“儿臣以太子之位为婌儿担保!求父皇给婌儿弹劾丞相的机会!”
“儿臣求父皇给婌儿弹劾丞相的机会!”其余几位皇子纷纷出列,同跪一处。
战寒之紧随其后:“末将以战家世代功勋为凭,求陛下给公主弹劾丞相的机会!”
战寒之一出,其余武将纷纷跟从,齐声道:“我等求陛下给长公主弹劾丞相的机会!”
与陈敬轩交好的大臣本欲为他说话,见几位皇子与武将皆站元婌这边,也不得不支持元婌。
唯站在陈敬轩那边的,只有被元婌点名的状元郎。
坐于龙椅的皇帝,望着跪在中央、目光坚定的女儿,心中宽慰无以言表。
陈敬轩的作风他早有耳闻。
可如陈敬轩所说,他在朝数十载,与诸臣关系盘根错节,牵一发而动全身。
为帝者,他须权衡朝中关系。
但今日,他的女儿勇敢站出,打响了肃清朝堂的第一炮。
此刻见这么多大臣支持她,皇帝起身至元婌身侧,欲扶她起来。
元婌下颌绷紧,倔强又隐忍,偏头避开父皇的手。
“父皇,让儿臣弹劾丞相,跪着也无妨。”她清了清发痒的嗓子,一滴泪将落未落地缀在眼尾,显得楚楚可怜又兀自倔强。
“你说。”皇帝再次欣慰颔首,目中含欣赏与心疼。
“儿臣弹劾丞相第一罪:滥用职权,包庇门生科举作弊,那门生便是当今状元郎!他盗取考生顾安考卷,顾安这些年状告无门,蹉跎至今!儿臣已带顾安入宫,恳请父皇严查!”
“儿臣弹劾丞相第二罪:结党营私!丞相与朝中诸多大臣勾结,包括走私盐、制假币等,无恶不作!此事儿臣追查多年,所集罪证已由府中丫鬟带至太和殿外,稍后请父皇过目!”
“儿臣弹劾丞相第三罪,…”
数十桩罪,被元婌一一举出。
但她只字未提陈郡之与陈敬轩辱她之事。
每样皆有物证、人证,虽不全,却足以令陈敬轩永无翻身之日。
皇帝勃然大怒,看过罪证后便将陈敬轩打入天牢,且祸及家人,相府满门抄没。
太和殿一片肃静,只余轻轻叹息。
接下来要处置的,便是元婌干政之罪。
不少权臣欲言又不敢言,皇帝未开口,几位皇子也未出声。
若他们带头针对元婌,很可能反被皇室记恨。
元婌却面色平静,坦然道:“父皇,诸位大臣。最后,元婌想说女子并非无才便是德,女子应有智慧与抱负,不该被世俗束缚。”
“今日,若元婌畏于丞相,不敢站出来为顾安伸冤,不敢在入宫途中闹出动静,便不会知还有这么多人被丞相冤害却告状无门。”
“红颜并非祸水,女子亦有志。古有女相以纸谋天下!亦有女将巾帼不让须眉!”
“若儿臣不是公主,未有父皇母后教导,未随太子哥哥读书。被陈郡之造谣时,儿臣或会误入歧途,更谈不上今日敢以己身与丞相抗衡!”
“儿臣有向夫子求学的机会,可还有许多女子没有。”
“今日,儿臣以命请命求父皇勿将女子当成笼中鸟!给婌儿一个创立女子学院的机会!”
语毕,太和殿仍一片肃静。
无人说话,也无人敢说话。
女子相夫教子,古往今来皆是如此。
可元婌所说,不无道理。
因女子身份卑微,造成无数冤案,也造就了诸多如陈郡之般的烂人。
“父皇,儿臣认为婌儿所言在理。天下苍生皆应有能力保护自己。世人皆道女子柔弱,可婌儿证明了女子同样可坚韧不拔,顶天立地。”太子掷地有声。
附和的权臣只在少数。
最终,皇帝允准元婌在京中创立女子学院,创立事宜由太子负责。
无人再以“女子不得干政”置喙元婌。
相反,皇帝为元婌开了先例,许她每月初入朝堂,议国事。
虽一月仅此一回,但元婌知,她已迈出最难的一步。
出宫时,数千百姓热泪盈眶,簇拥元婌回府。
人群中,大理寺卿之女柳如烟与元婌遥遥相望,目光坚定,满含敬仰。
此后,诸多百姓求至公主府,冤案不断。
一月后,陈敬轩所犯罪行一一查明,涉案官员皆被罢免。
皇帝命太子监考,给顾安独自科举的机会。
他一鸣惊人,得封状元郎那日,顾安鲜衣怒马跪于长公主府门前,叩谢元婌平冤之恩、再造之恩。
他想见元婌一面,却被白芍告知,元婌大病一场,不便见客。
同月,太子着手元婌婚事,大肆挑选驸马,且有源源不断的佛子被送入公主府。
……
公主府,寝殿内。
元婌卧于榻上,眼下乌青深重。
白芍几人忧心忡忡,公主的梦魇一日重过一日,已许久未安眠。
纵使入睡,公主也呓语不断,被梦魇纠缠。
太子与皇后皆提出再请寂寒入府,皆被公主严词拒绝。
白芍等丫鬟只能设法哄她入睡。
半月后,战寒之孤身往太子府中,自荐驸马之位。
三日后,国安寺召开传经大会,各地佛子齐聚国安寺。
皇后亲临公主府,让元婌同往听经,也想再探女儿对战寒之的心思。
若女儿有意,便需尽快定下婚事。
元婌曾因瞒不下去,将梦魇之事告知太子,故皇后也知一二。
皇后与太子皆认为,让元婌成亲乃重中之重。
元婌神情恹恹,听到国安寺时,便想到了寂寒。
国安寺,临近正午,元婌要来挑选诵经佛子的消息已传开。
寂寒正在整理上午的经文,偶有佛子们三三两两经过,谈话声偶尔入耳。
无非是夸哪位佛子上午经文诵得好。
以及哪位大师佛法高深。
寂寒做事向来专心,从不三心二意,纵立于闹市,亦能静心念佛。
故对外界这些声音,皆恍若未闻。
“对了,长公主下午要来国安寺挑选诵经佛子,你记下寂寒法师上午那段清心咒了吗?下午可念给长公主听。”
唯独这句,寂寒听见了。
不仅听见,还听进了心里。
他拿着经文的手一抖。
她要来?
来挑选诵经佛子?
她夜里仍睡不好吗?梦魇还严重吗?
为何…不传他去诵经?
是了,是他那夜误会了她。
她恐怕,再也不想见他了。
拿着经文的手无意识收紧,眉峰紧蹙,寂寒轻轻叹息。
“长公主大义,平冤无数!若能为长公主诵经,是我等的福气。”
“听闻长公主难以入眠,我再去瞧瞧有什么合适的经文。”
那闲谈的佛子离去,寂寒却再无心思整理经文。
他拿着经文翻来覆去,却再看不进一个字。
回国安寺这些天,关于那日之事,以及元婌创立女子学院之事,寂寒皆有所闻。
过往对元婌的看法全被推翻,若问当今天下他有敬重之人,其一便是元婌了。
……
下午,元婌在国安寺园林厢房,召见不少佛子诵经。
他们诵经各有章法,经文也大不相同。
可莫说入睡,元婌越听越烦躁,甚至暴躁!
而这一整个下午,寂寒皆心不在焉。
他知她召见了许多佛子。
她可挑中满意的了?
往后,他是否再无为她诵经的机会了?
那句未曾出口的抱歉,还有机会说吗?
直至傍晚,他听说元婌未挑到合意的佛子。
传经大会还有两日才结束。
夜里,元婌陪皇后在国安寺园林赏景。
皇后心疼地牵她的手,问:“婌儿,你可愿嫁与战将军?”
“你皇兄与父皇皆试探过,那孩子对你有意,也是个顶好的男儿。”
“你这身子,不能再拖了。若你对战将军有意,母后择日便为你成亲,反正战将军是入赘。”
元婌轻叹。
她对战寒之是有意的,那小将军一腔忠勇,是个好男儿。
可她对寂寒也有意啊…
她自己心思不纯,让战寒之入赘,总觉愧对于他。
“母后,儿臣三日后给您准信。”元婌轻拍皇后的手,宽慰她。
母女二人在园林闲逛半个时辰,皇后送元婌回厢房后,才带婢女离去。
厢房门口,元婌看见了寂寒。
只一眼,她便移开目光,装作未见,自顾推门。
下一瞬,寂寒冷白修长的五指抵住门。
二人距离极近,元婌能清晰闻到他身上檀香,也能看见月色下他冷淡深邃的眉眼。
她睨他一眼,鄙薄道:“作甚?”
“贫僧来为公主诵经。”寂寒缓缓低头。
元婌冷笑:“不必。”
“本宫害怕,怕大师说本宫勾引,怕大师说本宫欲色难掩,怕大师一字一句让本宫自重。”
其实,元婌知寂寒非故意那般说她。
但寂寒不该再靠近她,明知是错,便该一刀两断。
就在元婌欲说更难听的话时,寂寒慢慢转动菩提,意味深长道:“是贫僧不该。”
“公主梦魇缠身,贫僧却说公主欲色难掩,侮辱公主,此为一不该。”
“公主难以入睡,听经时倚靠贫僧,贫僧却误会公主别有用心,出言讽刺,此为二不该。”
“公主不知屏风外侧可视,贫僧出言相辱,此为三不该。”
“公主与那男子婚约为假。贫僧听信片面之词,在心中认定公主水性杨花。因对公主存偏见,故一次次误会公主,此为四不该。”
寂寒说完,便直直望着元婌。
目光如清晨阳光,温暖明亮,驱散元婌心中迷雾。
他突如其来的坦荡,令元婌意外。
她挑眉看他。
他恰巧低头,二人四目相对。
“公主,可愿再给贫僧一次诵经的机会?”寂寒徐徐开口。
元婌眼神倨傲:“不给。”
国安寺的夜静谧温柔,可元婌与寂寒之间的氛围却不算好。
元婌眉梢高挑,红唇讥诮。
寂寒不让她进,她便干脆倚门而立,双手环胸,姿态傲慢不屑。
寂寒侧身,露出半张瘦削冷峻的侧脸,双眸漆黑如墨。
他的手仍按在门上,距元婌的腰仅一寸之遥。
夜风拂过,她衣袖薄纱轻柔掠过他手背,寂寒指尖微蜷,因用力而显露出浅浅筋骨。
他轻轻俯身,靠近元婌。
“公主要如何才能原谅贫僧?”
一道沙哑疲惫却异常坚定的声音贴着耳畔灌入。
元婌下意识侧头,正对上寂寒在黑暗中略显幽深的视线。
他近在咫尺的深邃目光透着认真,仿佛看进她心底。
“和尚,本宫如何都不会原谅你,你走吧。”元婌仰头,纤细脖颈高昂,唇边带笑。
寂寒回望她,不动,也不语。
于元婌而言,根本谈不上原不原谅。
她让寂寒走,是真不想再见他。
他正直、善良、心怀众生,天生就该是佛子。
若再为她诵经,她怕,怕自己真会对他做出什么。
见寂寒杵着不动,元婌又道:“你若不走,小心本宫又勾引你。坦白同你说,你说的没错,本宫欲色难掩,或也因此被梦魇缠身。本宫让皇兄找佛子诵经,本意是想静心。不过…和尚你生得太勾人,本宫第一次见你,心非但没静,反而跳得厉害。”
“且,本宫的色欲越来越重!你再不走,小心本宫就在这佛门之地办了你!”
寂寒眼神一沉。
元婌推门入厢房,室内黑暗,然她背影笔直,红裙如火焰,沸腾热烈。
寂寒立于门口,掀帘看她。
她微微偏头,露出漠然侧脸:“和尚,走吧,再也不要来了。”
寂寒乌黑眸子里顿时一暗,他绷紧嘴角,声音很低:“好。”
……
又是一夜未眠。
这一夜,进入元婌厢房的佛子不在少数,但皆被她赶出。
厢房不远处的梅花树下,寂寒一袭僧袍,单手捻珠,于此站立了整夜。
次日清晨,元婌刚入梦乡,门口传来白芍惊慌的声音:“公主,不好了!寂寒法师破戒了,此刻正跪在国安寺菩提座下受罚呢!”
白芍话音落下那刻,元婌面上布满难以置信的愕然。
寂寒…破戒了?
破了什么戒?
色戒?
同谁?
此刻,国安寺人山人海。
菩提殿外人声鼎沸,参加传经大会的佛子与香客皆聚集于此。
“寂寒法师怎会破戒?”
“他同哪个女香客破戒了?”
“看他一副男菩萨模样,没想到私下是那般,不过,那破他身子的女子倒有福了。”
人群中元婌听到这话,脸上交织复杂情绪。
早知寂寒是这般,那她昨夜…拒绝他作甚?
就在这时,人群喧哗,国安寺住持大师来了。
他立于寂寒身侧,沉声问:“寂寒,为何跪?”
寂寒淡淡回他:“弟子因破戒而跪。”
“你破了色戒?”住持眉头紧皱。
寂寒跪于蒲团,缓缓抬头望住持,黑润眸子里带着混乱的茫然:“未曾。”
“寂寒!诸佛在上,你叩问其心可曾对女子动心?”住持轻舒一口气。
寂寒垂首,纤长羽睫轻颤:“是。弟子心念已动。弟子只要见她,便无法抑制欲念。而见不到她时,脑海中依旧会浮现她的模样,诵经念佛都无法抑制。”
住持握法杖的手猛一紧,苍老身躯后退一步。
还未破色戒,却已动摇心志。
“一时被色所迷也属正常,阿难陀也曾被摩登伽女迷惑,待你参透其中道理,欲念便会如冰雪消融。”
“寂寒,断离爱欲才能回归正道!”
寂寒眉峰蹙起:“断不了了,也不想断。”
“寂寒,四大皆空,你又是何苦呢?”住持还想再劝。
寂寒却说:“师傅。寂寒决心已下。逐寂寒出国安寺吧。”
元婌立于殿门,将殿内之事听了个真切。
又回头看了看四周,并无艳丽女香客。
寂寒为那女子跪在这里,声名尽失,那女子却面都不露?
这比她还不愿负责。
这场闹剧,最终以寂寒被逐出国安寺收场。
元婌也觉无趣,便随皇后提早下山回京了。
在皇后要求下,她勉勉强强选了十位长相清秀、音色能入耳的佛子带回公主府。
夜凉如水,元婌伏在庭院栏杆上,望着不远处平静湖面。
脑海中,总闪过寂寒白日跪在菩提下说自己破戒的模样。
“公主。”
身后,忽然传来一道清冽嗓音。
元婌愕然回头。
寂寒褪去国安寺僧袍,穿了一袭特制墨黑僧袍。
领口紧闭,目光平静清冷,身后月光照在身上,勾勒出明暗昏黄的界限,宛如从污垢中走出的神佛。
清冷孤高,纤尘不染。
“和尚?”元婌眼角微挑。
心下好奇,究竟是哪个女子,竟让寂寒这般看似无欲无求的佛子生出欲望?
疑虑间,寂寒已至她身前。
他转动佛珠,目光平静:“我来寻你。”
“寻我作甚?那同你破戒的女香客不要你?”元婌偏头笑他。
寂寒目光落在她颈口下一缕长发上,哑声道:“请公主渡我。”
夜风穿过亭苑,吹翻石桌上书卷,也带起寂寒衣角。
元婌心跳仿佛漏了一拍,有些不知所措,四周风也好似停了,只留她一人,在静止空气中愣住。
寂寒目光未收,似在等她回应。
“你的意思是…让你破戒的是我?”元婌眨了眨眼。
寂寒唇角掀起一抹弧度:“是。”
元婌脸上挂着难以名状的惊愕,嘴唇微启,却一个字也吐不出。
她就说吧,不要轻易招惹和尚。
现在好了,她只是摸了他,他就说她让他破戒了。
还主动要求被逐出国安寺。
现下又来找她,是想做甚?
要她负责?
“我渡不了你。”元婌轻叹。
她拢了拢衣领,沉声道:“我不能看着你误入歧途啊,和尚。”
我色欲缠身,渡不了你啊,和尚…
说罢,元婌转身,背对寂寒。
寂寒僵立原地,盯着元婌背影望了许久,未曾言语。
就在元婌以为寂寒已离去时,身后忽然一重。
寂寒从身后抱住她,将头埋在她颈间,轻轻在耳垂边吐气:“公主,是因为寂寒不会勾引人吗?”
言罢,未等元婌回应,他又在她耳边低低喘息。
元婌一怔。
寂寒又软了语气问:“公主,这样…可以吗?”
“寂寒知道,公主是被色欲缠身所以无法入眠,也因此才有梦魇。寂寒愿以身为药…渡公主此关。”
“也求公主…渡渡贫僧罢。”
元婌听得嗓子发干。
是谁教寂寒这般勾引人的?
元婌抬头看他,清隽脸上酡红一片,似醉了酒。
寂寒有一颗七窍玲珑心,能猜到她被色欲缠身所以梦魇,并不奇怪。
“和尚,本宫是公主,纵本宫要了你的身子,纵本宫愿对你负责。但本宫的父皇、母后、皇兄,乃至天下百姓,都不会答应本宫嫁一个和尚。”
元婌望着寂寒,艳丽的眉眼缓缓高扬。
“贫僧不要名分。”寂寒道。
元婌转身,迎着他炙热目光,将他推坐在冰凉亭椅上。
“当真?”元婌的长发凌乱散在他臂弯里,面若桃李。
寂寒双手合十,清冷眸子里泛动柔和波光:“当真。”
“可你…”元婌欲言又止。
寂寒似知她要说什么,目中闪过一丝了然,沉声道:“公主,自入公主府第一夜,贫僧的六根便不清净了,念再多静心咒,贫僧的心也无法静下来,求公主渡渡贫僧罢。”
这话落在元婌耳中,等同寂寒在说求公主,要了贫僧罢。
“那…”元婌坐于寂寒腿上,桃花眼里水雾弥漫,“你抱抱我?”
寂寒仰面瞧她,伸出骨节分明的手,轻轻握住她纤细的腰。
腰间传来的炙热感,令元婌身子一颤。
“和尚,吻本宫。”她对上寂寒目光,眼里水光粼粼,半是渴望半是哀求,声音都走了调。
寂寒未语。
他只轻轻低头,吻上了她的眼。
温柔,缱绻。
元婌伸手攀住他肩膀,红唇轻启:“和尚,抱本宫去寝殿。”
“好。”寂寒声音沙哑,眼尾一片薄红,撩起眼皮看她时,像一只清纯又近乎妖的狐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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